血缘像稀释的盐……
岗子
癸卯春节,放开之下人流如潮,涌向各自去处。尽管仍有提示不提倡串门拜年,但到底不必束于“非必要不离……”之限,终于可以回去了。
生命的来处依然有系挂于心,自然无法多虑潜在的“地狱犬”和“鹰头狮”们,以最快最捷最短的途径飞回就是了。
全程,不饮不食不言不语不摘口罩,厦航空乘莺声燕语,几番提供机舱饮食,均予婉拒。显然有“防卫过当”之嫌,许多人连口罩也不戴的,似乎恢复正常就如眼下所见。这倒是好事,人们苦疫久矣,需要年关这样的释放。
几日倏忽而过,读书少,见人少,走动少,只以所观、所听、所行、所思记录一些浅察,为本时代乡村叙事提供一处视角。
此视角,浅陋,讳言,读之,不必在意,权当消遣。
1.
葱事
吾乡,古称万泉。
万泉无泉,亘古以来,皆为旱作农业,尤以冬小麦为主,遍峨嵋岭阳坡皆麦,其所出面粉筋道养人亦养精神。万泉县志云,“万邑四面多山坡,无平原旷野,无水泉灌溉。其地硗确赤坟,丰年仅资事蓄,雨泽愆期,则亩收一二斗”,然吾乡人自古“恶衣粗食,尽力南亩”,守地事农,古风犹存。
近二三十年间,果业突起,各乡皆植桃果取利,苹果、鲜桃品质优异,桃乡、果乡已尽人皆知。车行至村,果林连绵成片,果库巍峨雄峙,果业已成为主导产业,民皆得利于此。万泉,产麦之域,如今遍地果木,觅一块麦地已是很难。自幼事麦,此番回乡,沿地巡弋,见麦地分外亲切如见亲人,地块虽小,麦苗青绿如当年,甚喜。
万邑大葱为本地特产,茎长杆粗,辛甜绵爽,腊月天气,地里本应很难见到葱影。此次,又见成片大葱 弃于荒野,任风寒雪沃,无人理睬,心忧之。心知,吾乡民谚有“冻葱暖蒜”也不是这般“冻”法。问何故,始知上年葱价好,种葱者众,翻阅两月前新闻,果然有大葱喜获丰收报道。然,去岁今冬葱价一路跌践,“向钱葱”已力不从心,雇人拔葱连工钱也不能相抵。
吾乡人曰:出葱即赔钱。
又曰:有同行无同利。
再曰:待阳春三月作卖羊角葱可也,或能止损。
吾心稍安。
2.
村婚
以前每次回乡,闲聊中总能探知些农家琐事,大小有别,难易不等。
今番,按难易程度,婚事稍靠前。
适龄青年,主要指男方婚事成为最大困扰。
较早前婚事亦难,难在钱上,而今难,不止在钱上。
简单梳理当今晋西南农村婚事经如下(指男方):
标准大抵在几项硬条件,一是运城有房子,二是家里有车子,三是兜里有票子,四是身上戴金子。彩礼自然必不可少且水很深,起步价12万8,继而渐渐水涨船高,一路飙升,13万8、16万8、18万8……似乎不必封顶,若讨“8”的口彩,可以一路“8”上去。此外,还有三金,三银似乎提的少了,三金少不了,万元至几万块基本可以搞定,这已是最容易达到的一项条件了。
与硬指标相比,现农村适婚女似乎越来越少,乃至愿意留在农村的待嫁女鲜见,一家央人说媒,某女回复:村里娃免谈。村中婚事,条件越来越高也越现实,多是利益利润,少有感情因素。邻家婶子用了两个词说有女之家都“zhe”的很,“鲜”的很,意思大约是骄傲矫情之意,倒也符合实情。婚中男女,男方父母多焦虑不堪,女方家长多倚门而沽,奇货可居。有些说法似乎又对女方不公,况且此种社会现象也不是她们所造就。与本地文友谈及村婚,提及一词“失婚”现象,范围涵盖年龄25至45的村中男性,真正需要关注的是“失婚”的原由和解决办法。
吾乡民风,县志有云,“敦品行,重廉耻,男不出赘,女不作妾”。如今村婚事大,农村大龄男青年渐多,与先前村人结婚早已形成强烈反差,连做倒插门女婿也提高了条件,即男方入赘到女方家也得带数万元过来。如此,问题已到了需要尽快关注解决的程度了。
3.
轮流的赡养和无法轮流的赡养
传统的孝悌变得愈加现实,利益似乎裹挟了一切。
儿子可当面叱骂亲爹,儿媳可以玩冷暴力对付婆婆,疾言厉色,指桑骂槐,皆可施予。
邻村有为人子者,甚至还是长子,完全自主忽略赡养义务,更惶论尽孝,或言受儿媳掌控,或又言因一点利益纠葛,凡此种种理由,一边为己不履行赡养义务辩护,一边跳脚高呼:甩锅有理。
民间已无主持公道的族人士绅,不管父母就不管了,骂了也就骂了,反正都有自己的理由。所有口头及书面承诺,如放屁和废纸,原来吾乡人曾重约践诺的“说话”和“写字”传统愈加式微。所谓“说话”,即由族人或亲友中长者牵头的谈判得出口头承诺。所谓“写字”,即由写字据衍生而来,为一种甚至可以说高于法律效力兼具道德意义的书面契约。
兄弟姊妹多的,原本应无赡养压力,然往往陷于相互计较之中,遂将老人“公平”地传递于各家之间。子曰,色难,难于色中之老父母。有老汉刚强一世,晚景亦难逃被轮流折腾,遂动荡辗转数家数载几无定所、无安稳、无体面,从此阅尽人间众生之相,似乎又是公平公允,雨露均沾,计算精确,不差毫厘。
忽记起,以前分地,轮流时间短的地块,良田都渐被糟蹋成坏地,况乎人哉?
4.
利愈重,礼愈失
常听人言:恨你有笑你无,嫌你贫怕你富。
某种程度,邻里的富或贵几乎是致命的错,甚至有罪
人们也攀比,比来比去比的只是利。挣多挣少,弄多弄少,收多收少,以至比到儿女一辈,娃们挣多挣少,弄多弄少,收多收少,以此似乎可推及孙辈,仍然不出挣多挣少,弄多弄少,收多收少。再到,车子值多值少,嫁奁陪多陪少,运城房子大小贵贱,哪怕牵扯到孩子工作也多以利来比较,又回到挣多挣少,弄多弄少,收多收少……几乎无人关心其他。多多少少,只在于利,少有虑及其他。人心之间,以利通吃一切,凡得利者即得天下也。
凡取利者皆受尊敬羡慕嫉妒恨及肯定,似有英雄不问出处意思,乡人谓之弄事,成功者即“弄成事了”“弄下事了”云云。至于“弄事”之利来自何处有无灰色,并无影响,或者无关宏旨。民间大多推崇成事者,并不过多考虑其他,标准几乎是那句“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”的翻版,即“成功者是不受指责的”。
民间诸礼失矣,愈重于利,愈轻于礼。一文友叱之,“有儒家理想的人还在空洞地呼喊:礼失求诸野……恕我粗暴,野,有个屁”。
5.
众恶之,众好之
闻邻村有老人车祸死了,赔了几十万,子女们都分了钱,人人高兴,丧事办得风光。可恶的不是一次车祸的赔偿是否公平,而是这样的死在民间竟然被认为是有意义的,甚至是对老人于人世最后能付出贡献的一种暗示。
老姨村子有人得了不好的病,狠心自缢而去,家人似乎释然。相比治病的花销,一定有人以为这样明智。死得其所或者别的,仍然为利所困,似乎亦无其他办法,毕竟平常人家因病致穷并不鲜见。如此,自我了断,该省的钱省下了,丧事的礼金回收亦可观,似乎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的归处,做了正确的选择。
呜呼!
子曰:“众恶之,必察焉。”
下一句,“众好之,必察焉。”
子矢之曰:“予所否者,天厌之!天厌之!”
6.
脑梗脑出血和心脏支架
认识的年龄不大的人,忽然记起觉得许多年不见,问及大多已去。
病因多为脑梗脑出血或心脏方面的疾病,突然就不行了,或在地里干活,或在家里刷抖音。
能见到的,知道多人已做了心脏支架手术。互相之间交流,用词已经简洁到“安了吗”“安了几个”“进口的,国产的”。回答多是,两个、三个或者更多,少有一个的。
多年以前,村人凡有病多先挂吊瓶,能挂起吊瓶,即富裕人家,肯为老人挂瓶,即孝顺子孙。那时的用词,还停留在“输了吗”“输了几瓶”,两瓶起步,三瓶四瓶,三天五天,输液成为他们的宗教。那是过去,现在是支架。
7.
邻村的邋遢狗
跑惯步,村子并不能束缚住我,依然跑,一不小心就出了村。总碰到邻村的土狗,眼睛害病,红了眼白部位,像件不吉利的东西。
我自然嫌弃,拦不住它跟跑,跑了好久,它才疑惑起来,犹豫不决,又跟数米,终于放弃,像忽然记起自己不明失踪的狗友们,显然是怯了。
第二天依然如故。
那狗的邋遢,并不是脏,而是因肥硕而明显颓靡,如我遇见的许多中年人,肥胖而拉塌。这样说似乎不尊重狗也不尊重人,但确如此。如今的狗和人都已无温饱之忧,似乎也无更多奢求,于是,日渐丰腴已是不争事实。
看来,解决了吃饱问题,也要解决吃好以及吃好之后的问题。
不然,如上所述的心脑疾病很快会来,支架也很快会来。
8.
为村之计
邻村有桃果产业,勇勤兄概之为“桃乡鼓韵”。
邻乡有香菇产业,建有香菇产业园,以菇强村。
村人大都习惯于认定别的村发展得好,进而扩展至别的乡镇,反正自己不好,如眼红别人的光景,别人的媳妇,别人的娃也好。原因自然有,大多为:人不行或上面的人不行,干的人不行,行的人不干。
为村之计,地居县东,连接城乡,毗邻几县,覆盖面广,天时所迫已在眉睫,地利优势尚未失去,人和方面尚须发力。
如,村中规划刻不容缓,村容村貌务求整肃,仅此一利既为人居环境所必需,亦为营商环境使然,既是改善,也是投资……有些事,民间已在做,如村中有人家改水厕,排污管道尚须接通,有的采暖已自发煤改电,安装更加环保的空气能,但电费一项补贴并无跟上,烧煤仍为首选。
9.
遍地蒿草
村中,田间土路,地块之间,遍地蒿草,葳蕤羽盖,几乎遮蔽其他植被。
稼穑传统传承至此,还是草的生命力强于一切。田间果林打草已成巨大挑战,那青蒿,那野草,始终在于人争夺地盘,从无懈怠,须臾不可放松。奈何先前人勤,地间杂草难成大势,连牲畜饲料也供应不济就被一薅而光。
如今,人们只有在春天采食茵陈野菜时,才会想到它们。其他时间,一任其疯长,到处都是,路几乎不成路。
站于寒风之中,面对一地蒿草,总有拿火机点燃的冲动。然而,没有,担心出事。那些遍地干蒿围拢着的遍地果木,都是吾乡人的命根子。
只是野火燃烧时的哔剥似乎萦绕于耳间,那是油性大的干蒿被点燃时的情景,特别大,特别旺。
10.
血缘像稀释的盐……
一巷子同姓人家,原本皆为一家人。五服也没出,几乎是真正意义上的亲人。然,天长日久,人心不古,巷子愈是空落,人也愈是寡薄。
吾兄古道热肠尚德守义,家里至今保管保存有高祖“春”字辈的牌位,每年春节请出,悉心擦拭供奉。阅其正反两面小楷文,由此推及同姓几家先祖皆为很近的手足,据说原先尚有走动的族规,平时如何如何,春节如何如何。现已完全没有,只是名份上的关系还存有长幼之别,比如与我父同龄乃至更年长的同族男性,我称兄,其子弟孙辈自然相延长辈之称于我。别的,几乎都没有了,如同路人。
按五服说,我们都是真正的血缘关系上的亲戚,若论五代为一服,自高祖至玄孙的九个世代又称为本宗九族。于旧制,九族之内生死与共,一人犯事夷九族,如今仿若外人,亲情日渐尽散,不及小区中的近邻。吾兄以残疾之躯为常人不能之事,帮忙范围遍及全村,且轻利重义,凡答谢烟酒盖不取,拖残躯盖房为取方置宅基部分于外,即便如此也难免受人龃龉。
记一兄言,血缘像稀释的盐,久而寡,多而淡。
吾不信,是盐就有咸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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